男导演的父权批判,《涉海》做到了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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涉过愤怒的海
导演: 曹保平
编剧: 曹保平 / 武皮皮 / 焦华静
主演: 黄渤 / 周迅 / 祖峰 / 张宥浩 / 周依然
类型: 剧情 / 悬疑 / 犯罪
制片国家/地区: 中国大陆
语言: 汉语普通话 / 日语 / 德语 / 胶辽官话
上映日期: 2023-11-25(中国大陆)
片长: 144分钟
作者:小吓
疯女子,看电影时最正常
由曹保平执导、编剧,武皮皮、焦华静联合编剧的电影《涉过愤怒的海》(以下简称《涉海》)在观众的多年期盼下终于上映。
这部自行分级的“狠片”是导演曹保平“灼心三部曲”的收官之作。“狠”是犯罪类型片的感官强度,是大尺度的社会表达。“灼”在于故事局面的反转,复杂困境的无解,和人物内心的矛盾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编剧之一的焦华静曾和曹保平合作过《狗十三》(2018)。《涉海》在内核上延续了其对成长创伤的表达,在一个魔幻复仇故事里讲家庭、讲关系、以及人的状态。
它用类型元素讲述了一个反类型的故事——一位父亲在为女儿复仇的过程中发现真相竟指向了自己。影片运用这一发人深省的设计,揭示了原生家庭中持“爱”行凶的悲剧,以及无法逾越的代际隔阂。这不仅仅是如《狗十三》一般的青春残酷物语,更是一次当代儒家神话的幻灭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正如许多网友所言,《涉海》是一部“反爹电影”。的确,影片并没有聚焦于家庭内部父母和子女的双向互动过程,而是选取了双方无法沟通的生死边缘状态,重点展现了父母一方的权力运作。
于是我们很容易得出进一步的结论——它批判了父权。但当真如此吗?当一名男导演主动发起这种批判,意味着什么?女性观众是否买账?这把手术刀是否准确?又能深入到哪?
01
“父”是谁?
影片开场不久,黄渤饰演的老金在公海收鱼时与警察展开了见血的激烈对峙。他习惯暴力,罔顾法度,好当大哥。他也拼命赚钱,因为“一辈子就活个闺女”。
但他对待女儿小娜(周依然饰)的态度,和必须占有和统治这“祖宗传下来的渔场”一致。得知女儿死讯后,他的反应是追杀嫌疑人,因为他被剥夺了“当爹”的权利。他表演极致的悲痛,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,心里念着“这可是你亲闺女,得痛啊”。小娜送葬前,他转头去打了三个“强奸”她的男人,因为报复“糟蹋”她的人比送她最后一程更重要。前半部分女儿的死亡真相一直空缺,正对应着父亲虚伪而空洞的爱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片中的另一名父亲,是祖峰饰演的富商李烈。他产业遍布各地,与黑白两道相生相熟。面对儿子李苗苗(张宥浩饰)涉嫌杀害小娜的悬案,他表现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淡定,也透露着高位者在暗处的阴毒。他和现任也有一个女儿,但被“花着自己钱”的变态儿子害得坐上轮椅。绵长的恨意让他想借刀杀人,“灭”了这失控的儿子。于是他悄然加入这场权力与欲望的肉搏,一边维护作为“父”的体面,一边补全作为“父”的尊严,亦展示出了片中的核心台词“爱,没有”。
影片在拆解“父爱”的同时,也戳破了家庭共同体的谎言——“近代家庭就如同‘爱的港湾’—样,变成无法阻止暴力横行的‘黑匣子’。”(《父权制与资本主义》,上野千鹤子)在一场对父母角色的大型cosplay中,电影形成了两个“家庭”互相争持与厮杀的格局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老金和李烈有各自的“领地”。老金初次闯入李烈的豪宅时,就被李烈送警拘留。然后他在不自觉中成为棋子,与李烈护犊的前妻景岚(周迅饰)展开博弈。老金被这二人的行动双面夹击,同时面临着李烈景岚所处阶级整体的力量倾轧。他有方法溜进上层忽视的缝隙,有耐力与众人周旋,却始终会踏入其中一方设好的局。“父”作为一种阶级出现,散发着不可捉摸的无限性。
将家庭领域中的压迫与社会公共领域中的黑暗互相映照,则再次显现出父权制家庭等同于社会的残留形态,是社会所创造出的“阴影”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天降鱼雨后,老金和李烈景岚的权力关系得以倒转。已经捉到李苗苗的老金,诱使李烈跟他上船后,两人便彻底进入了属于老金的海域。随着原生家庭污垢的深入映现,他们在这里上演了一出“爹杀了爹”的戏码。
老金当面拆穿了李烈面具下的不堪,将他拉下“父”的神坛。打斗之中,李烈意外被铁锚砸中脑袋,身躯倒下,一切戛然而止。这里的“父”似乎成了一种符号,他们终其一生追求的就是权力和地位——失去领地且不再拥有家庭颜面主权的“父”,只能在癫狂与崩溃中死亡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《涉海》对“父权”的批判,正是建立在这两个角色的行事逻辑与权力张力上。曹保平作品中的人物向来独具风格、选角向来稳定贴合,这便于他在片中对人物进行“主体性批判”,尤其是通过主体建构的过程本身完成批判。
他在主角老金身上建构出了更复杂的症结:他其实也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尽力“爱”女儿。老金供女儿留学,替女儿复仇,但始终无法达成“爱”,甚至从未了解过女儿的需求。统治者永远无法靠近被压迫者的内心,也无法将“爱”置于比“自己”更重要的位置。这种无解和必然的背后,正是由父权文化建构出的意识形态为“父”设置的归宿。在两位父亲角色的塑造上,《涉海》完成了父权批判的闭环。
02
三个女人
既然涉及对父权的批判,那么去检视片中女性角色的处境是否成立,就重要且必要。毕竟我们看过太多为了“赶潮流”“蹭热点”的伪批判电影,更隐蔽地对女性进行着剥削。
先来看三位女性角色各自的故事线。
周依然饰演的小娜,即死亡悬案中“被杀”的女孩,是一名留学日本的女大学生。她从8岁起就和终日捕鱼的粗线条父亲老金一起在海岛生活,时常遭遇分离、忽视与打骂。在压抑和缺爱环境中长大的她,疯狂追求刺激而另类的爱情,和心理扭曲的李苗苗恋爱后更加极端,最终在对爱的极致渴求中砍了自己17刀,失血过多致死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闫妮饰演的顾红,是小娜母亲,在片中虽戏份不多,但也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。通过影片细节我们可以得知,她早年与一心捕鱼的偏执丈夫老金离婚,从“腥风血雨”的渔岛“出走”。中年丧女后,因女儿由前夫抚养,故虽一直操劳女儿后事,其行动却依然被前夫排除在外。直到她对前夫不顾女儿后事的作为忍无可忍,将女儿葬至前夫不知处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当然还有周迅饰演的景岚,她是有权势的狠角色,是嫌疑人李苗苗的母亲。她在多年前与丈夫离婚并出国,将“恶童”儿子留给男方/姥姥姥爷。在得知儿子涉嫌杀害小娜后,回国采取多种手段帮他逃脱老金的报复,但却因此让悲剧愈演愈烈。
影片在原著基础上大幅增加了景岚的重要性,让她,而非原本的李烈,与老金形成一组更直接的制衡关系。这样的设置让这场权力角斗不只有阶级,还杂糅了性别,拓展了影片议题的纵深性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周迅的表演也赋予了片中的博弈戏码更生动的质感,她将一位在高阈值生死区间中坠入疯癫的母亲,演成了一个在克制中深隐痛楚的女人,有外放,更有内收。而无论是前期胜券在握的张弛有度,还是后期对局面失控的崩溃绝望,她无条件包庇儿子的“有毒母爱”也并非刻板的呈现。比起老金的“扮演性”,她对儿子的爱更像是本能的流泻。她宠溺儿子,但不是简单的帮凶,她被儿子拖累,但也非单纯的受害者。
但如果引入景岚这个角色,仅仅是为了形成“有毒母爱”与“虚伪父爱”的对阵形式,则略显平庸与二元。巧妙的是,影片给景岚设置了一双隐形的父母,TA们住在洋房不可见的三楼,为12岁与李烈断绝关系后的李苗苗提供了成长的新场所。出国发展的她则与远走留学的小娜形成对照,不仅提供了另一阶级女性的命运走向,也用她的压迫者身份暗示着错误关系的循环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在逼近真相的过程中,她既作为老金的对立面与近似面存在,也作为李苗苗阴暗内心的外显面孔。但在两人的搏斗中,她超强的意志并不能抵挡无论是自己还是更大保护层的“失效”。尤其是当地更有权势的前夫李烈介入后,在两个爹的明暗对峙中,景岚实际进入了一种他者境地。她的挣扎与愤怒,指向了上层女性在“被动”的局势中把握“能动”,又在“能动”的范围外陷入“被动”的立体处境。这再次揭露出父权的阴谋——脱离家庭形式的女性,也活在家庭与“父”的阴影中。
小娜和顾红亦是他者。她们的命运紧扣片中悲剧的多面性与必然性,参与建构了两种社会指涉——疯癫和无力。疯癫的小娜,是“被自杀”的女儿。无力的顾红,是“被旁观”的母亲。她们一个用被结构的死亡审判了社会,一个用若隐若现的“失权”昭示着剥夺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通常来说,清晰的故事线意味着人物的完整性,对主旨的承载代表了人物的丰富度。这至少可以说明,《涉海》中的女性角色并非大男主类型片叙事“传统”中的“工具人”。这三名女性,有着不同年龄、阶级和身份的排布,并处于家庭中不同权力位置。她们从不同的切面拼凑出了女性命运悲剧的“集合”。
但遗憾的是,影片对她们的呈现略显碎片化。她们要么存在于回忆中、要么是在电话短信里、要么是插进又撤出的游离者。换句话说,她们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作为老金这条人物线的动机、补充和镜像而存在的。剧情中的确有许多精彩之处从不同女性角色身上发力,但大的着力点似乎又到了男主的顿悟与忏悔上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剧作的侧重无可厚非,人物间的映照与交叠也并不一定就有服务和从属关系。但在全片类型奇观如此花哨的情况下,着墨较少的女性角色在内在性上很难企及与之相适配的浓度,呈现出了一定的松垮和薄弱。这不失为影片的一种局限。但这种处理也抽象地呼应了现实——在爹权世界的语境里,女性角色只能暧昧地存在,通过离奇的死亡或对爹的撼动而存在。
而关于其中对小娜身体及受虐者身份的展示,虽指向了“父”的霸凌与恶果,但也难以回避其中的凝视。换句话说,在男性论述的闭环中,女性角色是被搁置的。创作者试图挑战快感机制的心,不足以抵达对观看关系更全面的审视。
03
力度、策略和位置
回到本质,《涉海》不是一部大女主电影,也并不一定是带着明确的性别视角进行的创作。创作者本意是对原生家庭进行反思。尽管“反爹”和批判父权之间几乎没有界限,但电影更多是从人物行为逻辑中呈现了对“父”这个角色的否定,这是“可被分析”的。而在社会文化层面,“父”作为制度性符号被解构,是处于“被分析”了才能成立的位置。
所以,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:《涉海》对父权的批判是有意识的吗?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从对原著的改编上来看,电影不仅扩展了对景岚的描绘,也将李苗苗杀小娜改成了小娜自杀。这个新的结局是对原生家庭更强烈的叩问,也是对亲缘关系更深入的解剖。尤其是在字幕“曹保平导演作品”出现之前的主体成片部分,每个孩子都崩溃地活在“爹”的意志中,每个大人也都狂热地被“爹”的表演操控。
这种强烈而失控的情绪在一定程度上会削弱类型表达的精确性,但也顺势打破了惯常逻辑中严丝合缝的价值导向。所以《涉海》的关键之处是形式与内核的交集——暴力——这是创作者的力度所在。场面的暴力与父亲的暴力/冷暴力并进,更直接杀死小娜的是“父”的自以为是,更直接导致李苗苗毁灭的是“父”的习惯性忽视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而多次出现的“黑鱼”意象,日语的“父亲”与“缘分”,小娜弑父的梦,还有她在开篇往池塘里撒祈福硬币与老金结尾在墓园倾倒祭祀“金元宝”的互文性动作,也都提示着影片不仅仅是简单的反思家庭而已。
一个明确的道理是,“孩子的受压迫和反叛是同女权主义相关的重要问题。女性和孩子不只是父权制下共同的被害者,TA 们可以在父权制下由被害当事人转化为进行代理人战争(proxy war)的直接加害者。在父权制压迫下,另一方的当事人是孩子。”(《父权制与资本主义》,上野千鹤子)《涉海》的出发点在文化解读中符合这一表达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剧照
也就是说,当导演和编剧决定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一个更准确和更深入的对象时,也必然会触及对更大事物的指认。当男性对自我的否定走上终极化的道路时,也必将在存在主义迷思的外衣下达成对父权的拆解。父权压迫与人性的局限是人类共通的境遇,所以男性完全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批判父权。
在性别议题一次次掀起互联网讨论,并深入影视创作的当下,在创作中注入女性视角,或经受来自女性视角的考验,是一种必要和必然。但男导演们从女性主义角度拍片不仅是一种资源抢占,也是一种策略失误。它要么形成背离艺术的消费景观,要么空有无法被体验的营销口号。
《涉过愤怒的海》幕后照
《涉海》带来了一种解法。男导演不一定能表达出先进的性别观点,却一定能尽量诚实地呈现出时代现状和困境本身。从家庭暴力的症结、亲子女的复杂关系入手,对一部分的他们来说不仅更游刃有余,也算是在现有产业和制度范围中找到了“批判父权”的最合适位置。
只是“合适”,也意味着某种“圆滑”,不过“圆滑”,又是一种生存“策略”。所以我们无从考证《涉海》主创对父权批判的意图究竟为何,主观上希望走到何处,只能默认“方式即力度”。我们也很难得知编剧团队中的女性成员起到了哪些作用,是否也曾想更进一步。但《涉海》的呈现本身对男性主导的影视产业是一个温和的启示。
- FIN 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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